The Seekers and the Tree of Life 01
他不會當第一個開口的。阿爾弗雷德.F.瓊斯想,短小的鉛筆在指縫間來回穿梭,猶如自行旋轉的探針,他的心不在可能墜落並劃污桌面的石墨筆尖,也不在午後描出斜影的木牆。但他確實看見影子在素色褐牆上挪動,眼角敏銳地捕捉那隱現光暗間的閃移,逼使他從電視機調開凝固的目光,並強忍住投擲鉛筆的本能。
「不錯的玩意。」穿著整齊西裝的男人在瓷碗撈起數顆牙齒般的塊狀,回頭作出感想,古舊木馬和黏土人偶的影子襯托下,他在牆上的分身活像鬼祟闖進小孩寢室的小偷。
阿爾弗雷德說了一個難以串拼的外語字,男人和他帶來的助手一臉迷茫,他只好朝男人手中的骨塊點頭:「那是骰子,用羊的關節骨頭所製。古羅馬的小孩用來玩抓子遊戲。」
外表瘦削溫和的助手像排演舞台劇的移到他桌前,手上拿著簿子和筆,大刺刺擋住電視,還掩蓋了阿爾弗雷德原本留心著的報導內容:「所以你專門研究這個嗎?」
「古代孩子的玩具和遊戲是我的專長。」他藏起惱意,放棄地往椅子一靠。鉛筆彈跳一下落在封塵的古董相機旁,雙手放上兩邊扶手,阿爾弗雷德盡量擺出權威的表情:「考古學家從玩具可以知道很多事情。比方說,一個國王小時候玩什麼玩具,他的導師讓他投入哪種遊戲,多少可以看出他將來是哪類型的君主。中.國曾有一位王子,他的導師讓他打獵時隨意用箭射死平民,他長大後所做的沒跟這差多少。哈,不過這是屬於歷史學家的部份了。」
「瓊斯博士,」棕髮男人雙手插袋,他已經放下骨骰,筆挺站在瘦助手身邊,他顯然受過很好的教育,也顯然找到他認為最合適的導入口:「那請問你對霍伊爾知道多少?」
「天文學家?還是紙牌專家?啊不,你大概在指……那個童話故事?」阿爾弗雷德揚起眉毛,藍眼睛眨也不眨,在火爐暖光中清澈而誠懇:「兒童文學不是我的範圍。」(註一)
你確定嗎?對方看來一點也不信,他瞄了阿爾弗雷德放在桌上的紙箱一眼,沒有找到他暗自盼望的破綻。他對上考古學家讓人聯想夏日的笑容,同樣尋不出一絲混濁的雜質。
阿爾弗雷德回憶什麼似的依著椅子仰頭,帶著微笑的對答流暢:「我小時候讀過,就像大部分孩子一樣。但從來沒有擺在心上,那是個非常簡單的故事,說什麼愛是最強的力量,我對一看就懂的東西不會感興趣。」
助手另有見解,拿著原子筆的手變出例子般地在空氣勾劃數下:「有些人倒是覺得它不簡單,博士,認為裡面所講的是真的,並想找出故事中的城市。」他高瘦的影子直攀天花板,像一隻巨大的蜘蛛,引某人眼瞳的陰暗處晃了一下
「你說的那些人,是像認為哈利波特和達文西密碼是真的那些書迷嗎?」阿爾弗雷德哈哈大笑,露出沒好氣的表情:「探員先生,我通常在墓地進行實地工作,不是發生謀殺的博物館或撞上牆就能去到不同月台的火車站。」
「有些人認為你是專家。」
「我相信他們拿錯卡片了。」瓊斯博士誠摯地說。
「他們是在死前供出了你。」男人用指尖頂了一下眼鏡,面無表情翻開阿爾弗雷德一直等待的底牌。
「什麼?」笑臉瞬間崩解,裂開難以置信和呆怔。
對方嘴角微扯,刻出無情的微笑:「不用那麼驚慌,我們是發現屍體的人,不是殺死他們的人。」
我們也不希望需要處理你的屍體,並不忘惡意地補上。
這可真是不用吃驚的事情,他冷冷想道,有個踩著屍體的人要找他。阿爾弗雷德動了動嘴唇,不再記恨被打擾的電視而是心甘情願:「你想我如何幫你?」
「這幾個人你認識嗎?」探員拿出幾張相片,他俯前低頭端詳。
「不認識。」
「書店店主、郵差、電台DJ,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聯或共通點,除了都是霍伊爾傳說的業餘愛好者。」
阿爾弗雷德抬頭:「你說他們臨死前向兇手提到我?」
「這就是我們能夠找上你的原因,兇手在沒有閉路電視的地方逮住他們。剛好最後一名死者用電話錄下他跟兇手的對話,他大概不想你死。」真體貼,他想,為死者默禱了一下。探員接著說:「兇手問出你的資料後就滅口了。」
「哈哈,真是害羞的探問方式,但願那是可愛的女孩子。」
探員不以為然的瞄他一眼:「兇手──他讓獅子咬死遇害者。」
阿爾弗雷德的神情急速僵硬:「你在開玩笑嗎?」
倒胃的寒意和某種莫名興奮燃燒的衝動在他體內翻騰,噢不,他需要給火爐加點炭,和抱抱他那舒服地趴在地毯前的貓。
「我希望這是玩笑,博士。但案發現場一片血肉模糊(可憐我那些必須趕到現場的同事),德州電鋸殺人也不可能弄出那個樣子,驗屍官指出只有獅子才有這麼大的齒印。」
「所以FBI除了在找一名童話殺手,還得找一隻不知從哪個動物園逃出來的獅子?」阿爾弗雷德差點咬住舌頭,他真心無意挑釁(帶槍的)探員耐性,但剛才那番話或許會讓人誤會:他猜得沒錯,對方瞇起雙眼的角度有點危險。
「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幫助,瓊斯博士,還需要你講真話。」
他顯得一臉無辜:「我真的不知道為何他們會提到我,探員先生。」
「他們說你是兇手要找的人,或者你有一件兇手想要的東西。」探員銳利的紫色眼眸掃過他的房間,象牙色和深木色在這裡塑造成不同的形狀,凝結出動物和人的模樣,偶爾有褪色的泥紅房子和玻璃珠的點綴,書櫃前擺放了一輛黑鐵單車,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的書房最不會藏秘密了,這裡根本是兒童樂園,對方大概也看出這點,他壓著聲線,手指劃過博士貼上膠帶的桌子邊緣:「一件你無意間得到卻不知價值的玩具……你知道,那些電影常常就是這樣演。」
阿爾弗雷德微側起頭,年輕的臉龐看來很努力回想了一下:「我想到跟傳說最接近的遊戲就是麻雀,這個我有好幾副,你要看看嗎?」
探員猛然站正身子,害那忙著書寫的助手嚇得跳起來:「我看我們該到此為止了,托里斯。」
阿爾弗雷德望著天花板的影子,依然是不懷好意的姿態。他站起來說:「我很抱歉我幫不上忙。」
「你確定你不需要我們的保護嗎?」
「噢不,探員先生,明天就是平安夜了,我不能讓你和你的手下無法過節。」他咧嘴笑道:「聖誕快樂!」
「若你能想起什麼,博士,那便是我最好的聖誕禮物了。」在穿上黑大衣的狹縫秒間,探員彷彿嘆出一口疲累,他看向窗外的茫茫白雪,狂風把景色塗得一片模糊不清,眼神跟著天色灰暗下來。風暴要來臨了,他喃喃說道,突然轉開目光,撞入阿爾弗雷德依然平靜無異的眼裡。一個忠告,瓊斯博士。他說。希望當時候來到時,你知道應該靠哪邊站。
阿爾弗雷德給他最後一個微笑。
壓抑已久的電視音量被調高。當局相信去年被稱為『鬼靈精事件』的事端屬個別案例。英.國記者的聲音包覆著散發螢藍和火金的房間,阿爾弗雷德專注聽著看著:去年聖誕的搗亂事件、大停電、倫.敦市民在燭光中歌唱迎接聖誕,記者的綠眼眸彷彿知道某個秘密顯得尤其明亮,他帶著穩重而安撫的語氣繼續。儘管仍未去年搗亂者下落不明,蘇.格.蘭.場的發言人卻肯定表示,今年的聖誕將會比去年平靜。
「你覺得呢,拍檔?」他問跳過來的貓,那隻懶懶的白毛團攤躺著佔用了大半張書桌,阿爾弗雷德彎著指頭,在它的黑毛脖子搔癢,皮帶上倒轉心型的金牌子柔聲地撞擊他的指甲。貓舒服地挪動,對他瞇眼傻笑。
這個聖誕大概不平靜了。他輕輕的喃語滑過懶貓的耳朵和白毛,僅此即逝。新聞換成美.國空軍將繼續追蹤聖誕老人的報導,阿爾弗雷德啪地關上電視,房間闔住了光,變得更加昏黯,擺滿牆面櫃上的古老玩具染上陰影的祕密。噢,你快來吧。阿爾弗雷德拉開鎖上的抽屜,那東西在他的視線中沉睡,藍眼睛閃著興奮的色火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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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一:霍伊爾(Hoyle)可指天文學家Sir F.red H.oyle或紙牌遊戲專家E.dmond H.oyle
2012.花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