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Lapis Lazuli》01 心湖
註:這是爺婆無料小說《青金石》的修改版,將收錄入爺婆小說本《青金石》
纏緊深黑的刀尖劃過燒破衣衫,飢不及待浸入膚肉深紅。暗影將劍翻起揮高,男孩看見自己的血沿著彎弧淌流而落,流過刃上幽幽染亮的月紋,融落逐漸解開烏暗的執刀雙手。
契約結成。溫柔得猶如幻覺的聲音冷冷掠吻耳廓,卻兇狂地在心臟敲貫激盪。風暴似的邃藍魔力擴開散展,影子剝下一一束縛黑殼,拋倒角落的他在疼痛昏濛裡吃力仰望,深藍衣袖於魔力源眼之中挪飛。脫離掌心捲起風旋的指南針燃燒藍焰,魅惑的笑聲和殺氣清確響徹,宛如割破沙漠血脈的一刀銀光。
溢滿火與紅的苦嚎世界迅速埋落寂靜百吋。
指南針藏了必須封印的秘密。父親把收藏指南針的銅盒闔好,轉動圍環黃銅雕飾的細密鎖線,他確定男孩看見上鎖的方法,也教導男孩如何開鎖,還有壓陷其中的叮囑警誨。它非常危險,我們的祖先在旅商市場把它買走,就是為了不讓它被一無所知的人拿走;而知道那是什麼的我們,更加不能使用它。
男孩似懂非懂的點頭。他轉身小跑步把玻璃球抱在手中,想向父親展示內裡的小小火苗,那是他初次的魔法成果,父親撫摸他的頭,替男孩戴上斗蓬兜帽。搬到沙漠以後,家人總要他遮蓋金髮。
或許我們知道太多秘密了,即使已經躲到這裡也逃不過。父親哀悔的話語混融於母親的哭求與族人的嘶叫,最終在心靈崩塌毀碎中化為令人顫抖的誘惑遺句。如果最後只剩下你一人,便打開那個銅盒吧……
竟然是個孩子嗎。從影子成形的男人居高臨下,以沾附血滴的刀鞘挑起他的下巴,優雅佇站的身姿與背後屍橫血遍的景象毫不相襯,卻詭異地呈顯始作俑者男人的絕美。
男孩瞪著對方,滿身傷口和感官已然麻木,眼睜睜看見家人被屠戮的苦痛雜質全數燒盡,剩餘難以成灰的堅硬鐵玉。他昂起綠眸,灼紅長夜裡彷彿煉成火藍。就是我,是我將你叫醒。
男人彷彿瞅見有趣小物的揚起嘴角,美麗柔和的淺笑摻住陰影。你知道你喚醒了什麼嗎?
這個不用你廢話。男孩冷靜地說,模仿大人的語調。我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。
甚好、甚好。男人頷首,唇邊吐出的是艱澀難懂的古老語言。是難得一見的好材質。
我很期待,七年後你的靈魂會是怎樣的滋味。彎劍收鞘,噙著笑意和高傲的夜瞳緩緩落到倔強幼童的視線高度,魔魅銳月在男孩面前歡悅升起,將他牢牢困住。我的小小主人。
× ×
……惡魔抱起它的新主人,它帶著失去所有的男孩離開燒毀的家園,潛入這片荒漠更深裡頭。之後我們再也沒聽說過那個魔法使家族的事,他們族人全滅,而最後的孩子被收納惡魔掌心之中玩弄。絲綢商人的低啞聲線撩撥夜風,猶如書卷揭頁的沙沙落聲,繞著火舌幽幽地轉。
山姥切單手提著摻混香料的酒杯,凝視火光默默傾聽,從南邊呼嘯臨來的冽風沾著海鹽,每當風挪首移向,氣味和音聲就會改變。
傻男孩。帶著濃重西邊口音的煉金術士感嘆。跟惡魔訂下的契約最不可信,生命苟殘延續了,卻賠上如同最純淨四小匙群青的靈魂。
男孩那麼年幼,他能夠控制惡魔嗎?他右邊的雕石師匠將厚毯子裹得更緊。
惡魔把男孩吃掉了嗎?安頓駱駝和馬匹的僕人回到他的位置。
書商搓著佈滿細紋的冰涼雙手說,他不知道山姥切斗篷下朝他投來的目光專注灼熱。據說惡魔操控了男孩,讓他在荒漠假裝迷失無助,誘騙好心商隊的收留,深夜時分惡魔便依循男孩的氣味前來。
澀咸的鹽粒化成透明的雨露冷味。風變換了。青年悄悄在布下握住刀柄,鋼玉的鏽息幾近噙在嘴裡。
惡魔總是在滿月的夜晚現身,男孩於酒裡偷偷加入催眠的魔藥草,等待商隊陷入昏睡。書商繼續說道,語調猶如繡金圖冊一般紛彩眩迷,催使低晃欲眠的呼吸傾身細聽。
然後惡魔就把整個商隊拆吞入腹。
靜謐的浪息一度斷滯,圍成一圈的他們不禁仰頭,今晚滿月彷彿盤纏不散陰影。
「哎呀。」佇立夜裡的男人漾開微笑,火焰照亮他精緻的半邊臉容和流金髪飾,深色眼眸浸盈在月光之中,「我打擾到故事的高潮嗎?」
「這是我同行的朋友,他是來自東國的貴族,剛剛去照顧他的馬了。」山姥切一字一句緩慢吐出,覆過驟驚的火和轉盪的風,沈實穩牢落在每個人的疑惑猶慮之上,他毫無波瀾的湖綠眼眸掃過全圈,「你們都忘了嗎?」
商隊旅人空茫的目光紛紛爍動。
「噢,對啊。」香料商人拍拍額頭恍然大悟。
「是東國的貴族大人,我們怎會忘記他呢?」絲綢商人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。
「大概是聽惡魔的故事入了迷,剛剛大人站在月亮下的模樣太過俊美,大家以為看見幻影精靈了吧。」放心下來的煉金術士咕噥辟邪的異國字詞,又打開他的小酒瓶。
上帝保佑,差點以為是惡魔呀。低頭劃了十字的僕人被主人狠狠敲過腦袋,急忙去拿珍而重之收好的酒杯和塗滿香料的燻肉。
「真的太失禮了,明明和三日月大人傾談過東國的古籍。」書商皺眉竭力回想那段對話,卻像是俯望水中倒影的朦朧難憶,穿著東國華服的男人在山姥切身旁坐下,優雅傾前跟他說話。
「我們談到東國的詩句和卷畫,跟南邊的戲劇壁畫相比同樣迷人。」男人溫潤柔和的聲音輕盈撫過耳畔,宛若觸碰掛起的珍珠串,「跟著國廣出來旅行一段時間,我許久沒有回國,看見你從東國帶來的書籍,實在讓人懷念。」
商隊的營火圈一下子喧鬧而起,釀酒和燻餚糕點再次在彼此之間親密傳遞,笑聲話聲彷彿織成一首即興曲謠,在袤闊無邊的黑夜翩動微小光暈。
山姥切不發一言將斗篷兜帽拉得更低,他知道男人背對月輪,然而瞳中月光未曾湮散。三日月把注滿果酒的雪白瓷杯抵於嘴前,用長袖掩去舌尖舔過薄唇的動作。
他往殘舊燈座吹一口氣,火屑啪聲點燃綻開,靜悄沒聲的腳步越過毛毯上安然酣睡的人們。三日月正依著西落的月亮閱讀書商的藏書,山姥切將燈放低,暖黃濛光染入冷白月光,兩影曖昧疊融。
國廣好久沒跟我撒嬌了。專心手上書本的三日月突然開口。
因為已經不是小孩子。他背靠擺放絲綢的箱子屈膝坐落,整天藏於斗篷下的刀終於大方顯露。
三日月翻頁時望他一眼,美麗笑意流溢的真誠幾乎令人相信。有什麼關係呢。國廣,到我身邊來。
山姥切回盯對方,最後還是緩緩挪移身體,動作彆扭地躺臥於對方膝上,三日月用書遮去毫不刺眼的光線,溫柔地來回梳撫碎絲金髮。有點想念以前國廣被我抱在懷裡睡著的時光啊。他莫名其妙地說。
都多少年前的事了。山姥切別過臉。我只睡一會。
嗯。好好睡吧。
記得必須在他們醒來前離開。
嗯。他隱約覺得揭頁的聲響變得幾不可聞。
不要又偷偷摸走別人的書。
國廣。三日月的指尖輕輕掃過他的眼簾,觸撥眼睫毛猶如親吻。睡吧,我在這裡,不用擔心。
辛苦你了,為了我而做的這些。
山姥切定睛注視對方的紺藍衣紋,書頁影下遮去他稍微無措的目光。這根本不算什麼。他想,其實他還有想講的話,想訴說旅人的捎來故事,以及讓他恨不得執劍欲動的傳聞風聲──但三日月不會答應的。最後他閉上眼睛把話埋於沙底,習慣地捲曲裹起,擺出彷彿被擁抱入懷的姿勢。
或許他又會夢見,高傲難馴的惡魔抱住孩童的他遠離追捕,在荒漠行走數度滿月的那時。
一望無際荒野的枯乾燥息,總纏帶著紺衣上清冽雨夜的不散香氣。初見睥睨人類的冷酷惡魔,也會拍著背脊哄他入睡,吐出柔柔的言語。
在面目全非的頹瓦塌牆裡,有著悄然蔓生的青草和高掛溫涼的月亮。
他說他要復仇。
三日月給他新的名字,教他東國的詩歌,教他用劍和魔法。他的生命從灰燼重燃,煉成一把沒人認出前生刻痕的利劍。
國廣。山姥切國廣。
如果想要復仇。惑人的摯懇於思緒迷失眩轉,然而隱陰裡他的原本名字被獨享吞沒,三日月當時笑得妖魅非常,從容地沉腰抽出手中優美彎刃。你就要變為影子,讓對方如坐針氈卻無法將你捕捉到手,然後在黑暗裡伺機靜待,揮出致命一劍。
他握緊三日月送他的刀,猶如另一顆血骨相連的鐵錘之心。
× ×
執刀之時他的身體也化為鋼刃,除卻把人置之死地一切皆無動於衷,玉黑刀柄由受傷的手飛瞬挪換到另一手,利劍繼續橫砍切骨,行如風雷。
三日月只教他以刃殺人,如何看穿或誘引空隙,手法與時機如何同調契合,多餘的一律未講。他知道他的教導者揮劍華麗如舞,但自己對炫弄的技法不感興趣,山姥切握刀目的從始到終唯有一個。
不知道現在三日月會否對他感到失望。飾演虛渺影子卻反被捉到肉身。
闖入後雙腳被劈傷無法走動,對方看見他轉換左手便兩手一併折斷,毫無保留的目標清確,換作自己也會這樣做。
然後他們把他勒上鐵鏈,拷審彷如無止境的盛宴張狂鋪開,衣服逐漸破爛斗蓬淹滿深紅。山姥切始終沉默,任由刑官將他身上一切攫取榨盡,他們來回翻讀那份寫上詩的東國信卷,似是對他的身份瞭然於心;沒人想到面前是六年前魔法使家族的遺世影子,甚至他渴求殺滅的對象也未作聯想。獄外偶爾傳來摻揉陰謀的竊語,他隱約聽見幾種熟悉的語言相互交錯。
刑求的昏迷若醒之間他也想著三日月,還有失去的原本名字。三日月到底對他做了什麼,令他變成無人認出的東國少年。擁有名字即可操控靈魂,到底惡魔渴求藉此將自己塑造變成怎樣的人。
三日月於滿月夜現身,就跟荒漠故事的述說一樣,悄寂、美麗且嗜血。
步伐形如月光靜謐無息,唯獨手中冽刃劃開喉嚨才高揚吟鳴,劍在他兩手間來回舞躍挪換,一路揮砍眨眼短頃已經佇足山姥切的牢前。
深藍華服染了幾層暗血沿衣滴落,彷如最初見面的惡魔。然而這次沒有諷傲笑意,三日月抿唇切斷鏽鐵的漠然神情令他顫慄恐懼。
對方俯下身,額頭輕輕碰著他的。對不起,不要生氣。他在心裡默默唸道。突然他好想觸摸那人。山姥切卻發現手指挪移不了,三日月執起他的手逐節綿吻,骨甲碎散與痛吟的聲音隱約刮過冷冰空氣,眸中新月剎那亮得冽寒懾人。
× ×
「為什麼總是不聽話,不是說過你還未能去復仇嗎?」
包覆全身的寵溺透露扎人森意,他認得月亮耐心枯盡的聲音與下場,睜開眼睛時遍體仍不住抖動。
噓,我還在生氣。三日月的指尖刻意擦過他想要解釋的唇角,再沿著臉廓細撫,耳邊是冽怒話語眼前卻是溫柔微笑,彷惶之間他的帶傷身軀被壓入更深水底。但我終究會原諒你,國廣。
山姥切仰頭凝望對方,飛濺滴珠冷冷滑下金飾髪端,像極閃爍無溫月光的雪霜。
乖,很快便會沒事。三日月脫下紺藍衣服浸入泉水,骨裸望來的眼神緊掐不放。他抱住發顫無措的山姥切,就像以前哄抱同一個孩子般耐心引導。
三日月從火焰重鍛山姥切的生命,自己的七情六欲則以水的姿態恣肆縱放。
任由擺佈逼至難以發聲,山姥切聽見三日月圈緊他腰時的低笑,喘息與慾念在盪浪搖動疊合,刀劈似的烈感流遍全身,仰首呼吟時他望見那棵東國的粉色花木,正在歡快地盛開綻滿。
生氣茂勃的荒漠綠洲。他們回家了。
荒蕪境地無法孕育生命,只有死亡能催使重生。橫越沙漠的旅人商隊全都避離遠之,因為荒漠一花一葉皆以軀肉餵飼蔓生,而盎綠木林僅從強大靈魂的心臟萌芽始長,倘若挖開砂層探尋到根,會發現心核結凝的紺藍青金石。
連接地底藍石的水潮和三日月傳遞的魔力彷有共鳴,逐漸恢復知覺的雙手緩慢攀住擺動不停的背脊,裸現月下泉中的白皙皮膚意外地灼熱沸燙,貼滿隨浪浮晃的花瓣。
對不起。山姥切張口之際三日月壓來長吻,把言語擊撞碎散變成曖昧喉音。不知滿足的舌牙繼續追纏並咬破嘴唇,讓鮮血在舌液暈開傾滴。山姥切閉上雙眼,圓月充盈的魔力由三日月滲流深入他的體內,抹去盡數痛楚與傷口。
他明白過來了,在泉水韻律鳴動和新月深沉凝望的頃秒之刻全都明白了。月亮的真實面貌。
他沒有能夠回予償還的東西,除了最純粹的四小匙群青。
× ×
山姥切在某個荒漠冷夜的旅人火傍聽過一個故事。
好久以前,東國一位亡國的王子帶著家族的守護劍逃出,走進廣袤無邊的荒蕪境地。
他在沙漠獨自浪落,終究被敵兵追上,王子奮戰至灰燼亦燒完散盡的一刻,最後在新月下拔劍自殺。士兵想將守護劍帶走,卻發現劍變成石頭沒法抽出,眨眼之間,連王子的身體也被流沙吞埋消失無蹤。
荒漠和月亮惋惜他年輕消逝的生命,因此讓他以另一形式復生。沙漠使停頓的心臟長出生氣茂勃的綠洲,月亮把靈魂轉為剛硬美麗的青金石與劍,從此主人和劍再也無法分離。據說他還留有人類的軀態,在綠洲裡的一裸東國花樹下徘徊。
那片有著東國花木和泉水的綠洲不在任何一張地圖上,有人說它未曾存在過,有人說只有王子認可的人才能看見。據說僅有一個魔法家族找到通往綠林的標圖,只是他們亦已消沒於歷史之中。
他不太記得詩人訴說的原本故事,這是他獨擁的故事,由他生命切割下來,由他倆的相遇書寫。
名字可以掌控靈魂。三日月取走他的原本名字,用新名字溫柔地呼喚他,讓他長成新名籬下的軀態。其實一個名字並不難尋,傳說會把細節腐朽化灰,然而偶爾只要不經意跟商隊的書商提問,他便會告訴你該看箱子裡的哪本,總有一卷歷史書錄,會把亡國王子的名字寫入某頁一角。
他生於魔法家族,知曉世事萬物各種秘密,三日月也自然知道他不說的秘密,那個尚未滑離舌尖的駐留字音。一旦訴諸吐出,束縛便能憑空形生。
但山姥切依舊沉默。
因為許多事情不需言說。他伸手隔著朝暮的湛藍空氣撫觸沉睡男人的臉廓。世間亦有甘心情願受到綁縛的人,只因可以從一個凝視探入潛深對方的靈魂。如今他瞥見了,不論是自己的還是他的,心滿意足讓他倆的手在夢裡也緊握相扣。
花想.20161205
纏緊深黑的刀尖劃過燒破衣衫,飢不及待浸入膚肉深紅。暗影將劍翻起揮高,男孩看見自己的血沿著彎弧淌流而落,流過刃上幽幽染亮的月紋,融落逐漸解開烏暗的執刀雙手。
契約結成。溫柔得猶如幻覺的聲音冷冷掠吻耳廓,卻兇狂地在心臟敲貫激盪。風暴似的邃藍魔力擴開散展,影子剝下一一束縛黑殼,拋倒角落的他在疼痛昏濛裡吃力仰望,深藍衣袖於魔力源眼之中挪飛。脫離掌心捲起風旋的指南針燃燒藍焰,魅惑的笑聲和殺氣清確響徹,宛如割破沙漠血脈的一刀銀光。
溢滿火與紅的苦嚎世界迅速埋落寂靜百吋。
指南針藏了必須封印的秘密。父親把收藏指南針的銅盒闔好,轉動圍環黃銅雕飾的細密鎖線,他確定男孩看見上鎖的方法,也教導男孩如何開鎖,還有壓陷其中的叮囑警誨。它非常危險,我們的祖先在旅商市場把它買走,就是為了不讓它被一無所知的人拿走;而知道那是什麼的我們,更加不能使用它。
男孩似懂非懂的點頭。他轉身小跑步把玻璃球抱在手中,想向父親展示內裡的小小火苗,那是他初次的魔法成果,父親撫摸他的頭,替男孩戴上斗蓬兜帽。搬到沙漠以後,家人總要他遮蓋金髮。
或許我們知道太多秘密了,即使已經躲到這裡也逃不過。父親哀悔的話語混融於母親的哭求與族人的嘶叫,最終在心靈崩塌毀碎中化為令人顫抖的誘惑遺句。如果最後只剩下你一人,便打開那個銅盒吧……
竟然是個孩子嗎。從影子成形的男人居高臨下,以沾附血滴的刀鞘挑起他的下巴,優雅佇站的身姿與背後屍橫血遍的景象毫不相襯,卻詭異地呈顯始作俑者男人的絕美。
男孩瞪著對方,滿身傷口和感官已然麻木,眼睜睜看見家人被屠戮的苦痛雜質全數燒盡,剩餘難以成灰的堅硬鐵玉。他昂起綠眸,灼紅長夜裡彷彿煉成火藍。就是我,是我將你叫醒。
男人彷彿瞅見有趣小物的揚起嘴角,美麗柔和的淺笑摻住陰影。你知道你喚醒了什麼嗎?
這個不用你廢話。男孩冷靜地說,模仿大人的語調。我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。
甚好、甚好。男人頷首,唇邊吐出的是艱澀難懂的古老語言。是難得一見的好材質。
我很期待,七年後你的靈魂會是怎樣的滋味。彎劍收鞘,噙著笑意和高傲的夜瞳緩緩落到倔強幼童的視線高度,魔魅銳月在男孩面前歡悅升起,將他牢牢困住。我的小小主人。
× ×
……惡魔抱起它的新主人,它帶著失去所有的男孩離開燒毀的家園,潛入這片荒漠更深裡頭。之後我們再也沒聽說過那個魔法使家族的事,他們族人全滅,而最後的孩子被收納惡魔掌心之中玩弄。絲綢商人的低啞聲線撩撥夜風,猶如書卷揭頁的沙沙落聲,繞著火舌幽幽地轉。
山姥切單手提著摻混香料的酒杯,凝視火光默默傾聽,從南邊呼嘯臨來的冽風沾著海鹽,每當風挪首移向,氣味和音聲就會改變。
傻男孩。帶著濃重西邊口音的煉金術士感嘆。跟惡魔訂下的契約最不可信,生命苟殘延續了,卻賠上如同最純淨四小匙群青的靈魂。
男孩那麼年幼,他能夠控制惡魔嗎?他右邊的雕石師匠將厚毯子裹得更緊。
惡魔把男孩吃掉了嗎?安頓駱駝和馬匹的僕人回到他的位置。
書商搓著佈滿細紋的冰涼雙手說,他不知道山姥切斗篷下朝他投來的目光專注灼熱。據說惡魔操控了男孩,讓他在荒漠假裝迷失無助,誘騙好心商隊的收留,深夜時分惡魔便依循男孩的氣味前來。
澀咸的鹽粒化成透明的雨露冷味。風變換了。青年悄悄在布下握住刀柄,鋼玉的鏽息幾近噙在嘴裡。
惡魔總是在滿月的夜晚現身,男孩於酒裡偷偷加入催眠的魔藥草,等待商隊陷入昏睡。書商繼續說道,語調猶如繡金圖冊一般紛彩眩迷,催使低晃欲眠的呼吸傾身細聽。
然後惡魔就把整個商隊拆吞入腹。
靜謐的浪息一度斷滯,圍成一圈的他們不禁仰頭,今晚滿月彷彿盤纏不散陰影。
「哎呀。」佇立夜裡的男人漾開微笑,火焰照亮他精緻的半邊臉容和流金髪飾,深色眼眸浸盈在月光之中,「我打擾到故事的高潮嗎?」
「這是我同行的朋友,他是來自東國的貴族,剛剛去照顧他的馬了。」山姥切一字一句緩慢吐出,覆過驟驚的火和轉盪的風,沈實穩牢落在每個人的疑惑猶慮之上,他毫無波瀾的湖綠眼眸掃過全圈,「你們都忘了嗎?」
商隊旅人空茫的目光紛紛爍動。
「噢,對啊。」香料商人拍拍額頭恍然大悟。
「是東國的貴族大人,我們怎會忘記他呢?」絲綢商人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。
「大概是聽惡魔的故事入了迷,剛剛大人站在月亮下的模樣太過俊美,大家以為看見幻影精靈了吧。」放心下來的煉金術士咕噥辟邪的異國字詞,又打開他的小酒瓶。
上帝保佑,差點以為是惡魔呀。低頭劃了十字的僕人被主人狠狠敲過腦袋,急忙去拿珍而重之收好的酒杯和塗滿香料的燻肉。
「真的太失禮了,明明和三日月大人傾談過東國的古籍。」書商皺眉竭力回想那段對話,卻像是俯望水中倒影的朦朧難憶,穿著東國華服的男人在山姥切身旁坐下,優雅傾前跟他說話。
「我們談到東國的詩句和卷畫,跟南邊的戲劇壁畫相比同樣迷人。」男人溫潤柔和的聲音輕盈撫過耳畔,宛若觸碰掛起的珍珠串,「跟著國廣出來旅行一段時間,我許久沒有回國,看見你從東國帶來的書籍,實在讓人懷念。」
商隊的營火圈一下子喧鬧而起,釀酒和燻餚糕點再次在彼此之間親密傳遞,笑聲話聲彷彿織成一首即興曲謠,在袤闊無邊的黑夜翩動微小光暈。
山姥切不發一言將斗篷兜帽拉得更低,他知道男人背對月輪,然而瞳中月光未曾湮散。三日月把注滿果酒的雪白瓷杯抵於嘴前,用長袖掩去舌尖舔過薄唇的動作。
他往殘舊燈座吹一口氣,火屑啪聲點燃綻開,靜悄沒聲的腳步越過毛毯上安然酣睡的人們。三日月正依著西落的月亮閱讀書商的藏書,山姥切將燈放低,暖黃濛光染入冷白月光,兩影曖昧疊融。
國廣好久沒跟我撒嬌了。專心手上書本的三日月突然開口。
因為已經不是小孩子。他背靠擺放絲綢的箱子屈膝坐落,整天藏於斗篷下的刀終於大方顯露。
三日月翻頁時望他一眼,美麗笑意流溢的真誠幾乎令人相信。有什麼關係呢。國廣,到我身邊來。
山姥切回盯對方,最後還是緩緩挪移身體,動作彆扭地躺臥於對方膝上,三日月用書遮去毫不刺眼的光線,溫柔地來回梳撫碎絲金髮。有點想念以前國廣被我抱在懷裡睡著的時光啊。他莫名其妙地說。
都多少年前的事了。山姥切別過臉。我只睡一會。
嗯。好好睡吧。
記得必須在他們醒來前離開。
嗯。他隱約覺得揭頁的聲響變得幾不可聞。
不要又偷偷摸走別人的書。
國廣。三日月的指尖輕輕掃過他的眼簾,觸撥眼睫毛猶如親吻。睡吧,我在這裡,不用擔心。
辛苦你了,為了我而做的這些。
山姥切定睛注視對方的紺藍衣紋,書頁影下遮去他稍微無措的目光。這根本不算什麼。他想,其實他還有想講的話,想訴說旅人的捎來故事,以及讓他恨不得執劍欲動的傳聞風聲──但三日月不會答應的。最後他閉上眼睛把話埋於沙底,習慣地捲曲裹起,擺出彷彿被擁抱入懷的姿勢。
或許他又會夢見,高傲難馴的惡魔抱住孩童的他遠離追捕,在荒漠行走數度滿月的那時。
一望無際荒野的枯乾燥息,總纏帶著紺衣上清冽雨夜的不散香氣。初見睥睨人類的冷酷惡魔,也會拍著背脊哄他入睡,吐出柔柔的言語。
在面目全非的頹瓦塌牆裡,有著悄然蔓生的青草和高掛溫涼的月亮。
他說他要復仇。
三日月給他新的名字,教他東國的詩歌,教他用劍和魔法。他的生命從灰燼重燃,煉成一把沒人認出前生刻痕的利劍。
國廣。山姥切國廣。
如果想要復仇。惑人的摯懇於思緒迷失眩轉,然而隱陰裡他的原本名字被獨享吞沒,三日月當時笑得妖魅非常,從容地沉腰抽出手中優美彎刃。你就要變為影子,讓對方如坐針氈卻無法將你捕捉到手,然後在黑暗裡伺機靜待,揮出致命一劍。
他握緊三日月送他的刀,猶如另一顆血骨相連的鐵錘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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執刀之時他的身體也化為鋼刃,除卻把人置之死地一切皆無動於衷,玉黑刀柄由受傷的手飛瞬挪換到另一手,利劍繼續橫砍切骨,行如風雷。
三日月只教他以刃殺人,如何看穿或誘引空隙,手法與時機如何同調契合,多餘的一律未講。他知道他的教導者揮劍華麗如舞,但自己對炫弄的技法不感興趣,山姥切握刀目的從始到終唯有一個。
不知道現在三日月會否對他感到失望。飾演虛渺影子卻反被捉到肉身。
闖入後雙腳被劈傷無法走動,對方看見他轉換左手便兩手一併折斷,毫無保留的目標清確,換作自己也會這樣做。
然後他們把他勒上鐵鏈,拷審彷如無止境的盛宴張狂鋪開,衣服逐漸破爛斗蓬淹滿深紅。山姥切始終沉默,任由刑官將他身上一切攫取榨盡,他們來回翻讀那份寫上詩的東國信卷,似是對他的身份瞭然於心;沒人想到面前是六年前魔法使家族的遺世影子,甚至他渴求殺滅的對象也未作聯想。獄外偶爾傳來摻揉陰謀的竊語,他隱約聽見幾種熟悉的語言相互交錯。
刑求的昏迷若醒之間他也想著三日月,還有失去的原本名字。三日月到底對他做了什麼,令他變成無人認出的東國少年。擁有名字即可操控靈魂,到底惡魔渴求藉此將自己塑造變成怎樣的人。
三日月於滿月夜現身,就跟荒漠故事的述說一樣,悄寂、美麗且嗜血。
步伐形如月光靜謐無息,唯獨手中冽刃劃開喉嚨才高揚吟鳴,劍在他兩手間來回舞躍挪換,一路揮砍眨眼短頃已經佇足山姥切的牢前。
深藍華服染了幾層暗血沿衣滴落,彷如最初見面的惡魔。然而這次沒有諷傲笑意,三日月抿唇切斷鏽鐵的漠然神情令他顫慄恐懼。
對方俯下身,額頭輕輕碰著他的。對不起,不要生氣。他在心裡默默唸道。突然他好想觸摸那人。山姥切卻發現手指挪移不了,三日月執起他的手逐節綿吻,骨甲碎散與痛吟的聲音隱約刮過冷冰空氣,眸中新月剎那亮得冽寒懾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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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總是不聽話,不是說過你還未能去復仇嗎?」
包覆全身的寵溺透露扎人森意,他認得月亮耐心枯盡的聲音與下場,睜開眼睛時遍體仍不住抖動。
噓,我還在生氣。三日月的指尖刻意擦過他想要解釋的唇角,再沿著臉廓細撫,耳邊是冽怒話語眼前卻是溫柔微笑,彷惶之間他的帶傷身軀被壓入更深水底。但我終究會原諒你,國廣。
山姥切仰頭凝望對方,飛濺滴珠冷冷滑下金飾髪端,像極閃爍無溫月光的雪霜。
乖,很快便會沒事。三日月脫下紺藍衣服浸入泉水,骨裸望來的眼神緊掐不放。他抱住發顫無措的山姥切,就像以前哄抱同一個孩子般耐心引導。
三日月從火焰重鍛山姥切的生命,自己的七情六欲則以水的姿態恣肆縱放。
任由擺佈逼至難以發聲,山姥切聽見三日月圈緊他腰時的低笑,喘息與慾念在盪浪搖動疊合,刀劈似的烈感流遍全身,仰首呼吟時他望見那棵東國的粉色花木,正在歡快地盛開綻滿。
生氣茂勃的荒漠綠洲。他們回家了。
荒蕪境地無法孕育生命,只有死亡能催使重生。橫越沙漠的旅人商隊全都避離遠之,因為荒漠一花一葉皆以軀肉餵飼蔓生,而盎綠木林僅從強大靈魂的心臟萌芽始長,倘若挖開砂層探尋到根,會發現心核結凝的紺藍青金石。
連接地底藍石的水潮和三日月傳遞的魔力彷有共鳴,逐漸恢復知覺的雙手緩慢攀住擺動不停的背脊,裸現月下泉中的白皙皮膚意外地灼熱沸燙,貼滿隨浪浮晃的花瓣。
對不起。山姥切張口之際三日月壓來長吻,把言語擊撞碎散變成曖昧喉音。不知滿足的舌牙繼續追纏並咬破嘴唇,讓鮮血在舌液暈開傾滴。山姥切閉上雙眼,圓月充盈的魔力由三日月滲流深入他的體內,抹去盡數痛楚與傷口。
他明白過來了,在泉水韻律鳴動和新月深沉凝望的頃秒之刻全都明白了。月亮的真實面貌。
他沒有能夠回予償還的東西,除了最純粹的四小匙群青。
× ×
山姥切在某個荒漠冷夜的旅人火傍聽過一個故事。
好久以前,東國一位亡國的王子帶著家族的守護劍逃出,走進廣袤無邊的荒蕪境地。
他在沙漠獨自浪落,終究被敵兵追上,王子奮戰至灰燼亦燒完散盡的一刻,最後在新月下拔劍自殺。士兵想將守護劍帶走,卻發現劍變成石頭沒法抽出,眨眼之間,連王子的身體也被流沙吞埋消失無蹤。
荒漠和月亮惋惜他年輕消逝的生命,因此讓他以另一形式復生。沙漠使停頓的心臟長出生氣茂勃的綠洲,月亮把靈魂轉為剛硬美麗的青金石與劍,從此主人和劍再也無法分離。據說他還留有人類的軀態,在綠洲裡的一裸東國花樹下徘徊。
那片有著東國花木和泉水的綠洲不在任何一張地圖上,有人說它未曾存在過,有人說只有王子認可的人才能看見。據說僅有一個魔法家族找到通往綠林的標圖,只是他們亦已消沒於歷史之中。
他不太記得詩人訴說的原本故事,這是他獨擁的故事,由他生命切割下來,由他倆的相遇書寫。
名字可以掌控靈魂。三日月取走他的原本名字,用新名字溫柔地呼喚他,讓他長成新名籬下的軀態。其實一個名字並不難尋,傳說會把細節腐朽化灰,然而偶爾只要不經意跟商隊的書商提問,他便會告訴你該看箱子裡的哪本,總有一卷歷史書錄,會把亡國王子的名字寫入某頁一角。
他生於魔法家族,知曉世事萬物各種秘密,三日月也自然知道他不說的秘密,那個尚未滑離舌尖的駐留字音。一旦訴諸吐出,束縛便能憑空形生。
但山姥切依舊沉默。
因為許多事情不需言說。他伸手隔著朝暮的湛藍空氣撫觸沉睡男人的臉廓。世間亦有甘心情願受到綁縛的人,只因可以從一個凝視探入潛深對方的靈魂。如今他瞥見了,不論是自己的還是他的,心滿意足讓他倆的手在夢裡也緊握相扣。
花想.20161205